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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正氣 (二 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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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亮了,連營中的餘火陸續被撲滅。望著陸續送來的戰報,偽範陽節度使史思明的鼻孔裏,冒出了一股股濃煙。

只有區區二百三十人,顏家那頭小野狗只有二百三十人,就將自己原本視為鐵桶般的連營,攪了個天翻地覆。而自己麾下這八萬虎狼之師,因為事發突然,舉止失措,昨夜光是自相踐踏,誤傷,就倒下了兩千餘,再加上被顏家小狗給砍死的,總損失足足是對方的二十四、五倍!

更可恨的是顏家那老狗,居然連親生兒子都不顧,趁著自己忙著調兵遣將保護糧倉的時候,帶著闔城百姓從城東突圍了。誰都知道那天殺的老狗在河北各地素得人心,萬一他脫了官服,穿上平頭百姓的衣服往哪個山溝裏邊一藏,自己該拿什麽去給安祿山交代?!

“該死,該死,父子兩個全都該死!!”一旦發作起來,史思明的火氣便很難控制,揮舞著彎刀,將面前的帥案砍得木屑飛濺。“還有你們,你們也統統該死!這點事情都做不好,活著也是浪費糧食!”

左右親信文武都熟悉自家主帥的秉性,誰都不敢開口分辯,一個個眼觀鼻,鼻觀心,如泥塑木雕。昨天事發突然,混亂當中,大夥誰也弄不清劫營者到底來了多少人,只能完全按照中軍的指示行動。而中軍這邊,當時也是方寸大亂,完全沒想到顏氏父子可能是聲西擊東。若追究責任,首先需要問責的,是沒及時發出警報的當值將領,其次,便是史思明本人。至於大夥,卻完全是奉命行事,根本沒有什麽過錯。

見到此景,史思明愈發怒不可遏,猛然將彎刀舉起來,指著距離自己最近的武將李歸仁質問:“你這該死的廢物?說,昨天晚上是怎麽安排的防禦,是不是存心怠慢,想壞老子的完勝之功?”

偽盧龍節度使李歸仁在安祿山麾下的職位僅比史思明略遜,平素以悍不畏死著稱,此刻卻不敢當眾跟史思明頂撞。看到對方把刀鋒轉向自己,立刻後退幾步,長揖及地,“大帥明鑒。大帥明鑒。卑職昨夜,至少安排了六只隊伍交替值夜。但周兆伍那廝傲慢輕敵,遇到偷襲後不及時示警,才使得賊軍突入了營地內,進而釀成了大禍!”

“周兆伍,周兆伍那廝呢,他躲到哪裏去了,趕緊給老子捆來。老子要親手剮了他!”史思明的註意力馬上被李歸仁拋出的替罪羊所吸引,揮舞著彎刀咆哮。

“周,周兆伍將軍,周兆伍將軍已經殉職了!”李歸仁又悄悄往後挪了挪身子,避開史思明的刀尖兒,喃喃地回應。

“死了?”史思明皺了皺眉頭,怒吼之聲暫且停頓。旋即,又哈哈大笑,“死得好,死得好,省得老子再動刀子。其他幾個當值的呢,難道全死光了不成?如果沒死的話,趕緊給老子站出來領刀!”

兩廂站立的文武將佐的隊伍又亂了亂,須臾之後,有兩名渾身上下染滿鮮血的偏將,低頭耷拉腦袋出列,跪倒在了帥帳中央。“大帥息怒,是屬下無能,沒能及時擋住賊兵。不敢奢求大帥寬恕,請大帥依律責罰!”

“依律,依照軍律,殺你們十回都活該!”史思明快步上前,刀鋒貼著對方的脖頸打轉,“就你們兩個麽,其他幾個人呢?趕緊給老子滾出來受死!”

“就,就我們兩個了。周將軍,王將軍,趙將軍和胡將軍,都,都殉職了!”兩個倒黴蛋趴在地上,聲音顫抖,氣若游絲。

安祿山和史思明的治軍手段都極其嚴酷,將領稍有過錯,輕則當眾扒下衣服打軍棍,重則穿耳、割鼻甚至梟首、分屍,決不寬宥。故而其手下眾將很少敢對軍務敷衍了事,萬一有了疏忽,寧可當場戰死,亦不願活著再多受一番蹂躪。

昨夜事發突然,與劫營者正面遭遇的周兆伍將軍當場陣亡,聞訊趕來的其他幾個當值將領,也是使出了渾身解數試圖補救。但是無奈劫營者個個都存了必死之志,前仆後繼。所以當值的將領們付出了極大的代價,也始終未能力挽狂瀾。

看到兩個刀下幽魂那一身大大小小的傷口,史思明心中的怒火稍減。將刀鋒擡高了數寸,咬著牙說道:“原來就剩下你們兩個了?你們兩個怎麽沒有沖上去戰死?莫非還想憑著這一身傷口,到老子面前邀功請賞麽?!”

“卑職,卑職當時,當時被打下馬來,昏了過去!”

“卑職,卑職被顏家小賊一槊刺中了肩窩,甩到了死屍堆中。然後再沒機會追他得上!”兩名幸存的將領強忍憤怒,如實回稟。

“噢?”史思明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,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兩名部屬。他是捉生將出身,從一介小兵爬到節度使高位,半生之中受傷不下百次。因此毫不費力,便判斷出兩名屬將沒敢對自己說謊。“便宜了你們。下去好生養傷。待傷口養好之後,每人到明法參軍那邊,領一百軍棍!”

“是,屬下謝大帥寬宏!”兩名部將又驚又喜,磕了個頭,起身,互相攙扶著往外走去。

“回來!”史思明眉頭又皺了皺,大聲吩咐,“過是過,功是功。你們兩個在危難關頭,死戰不退,該賞!耿長史,每人給他們賞十匹駿馬,五十吊銅錢。官職也各升兩級!”

“謝大帥!”登時,兩名部將心裏的怨氣全消,返身跪倒,重重磕頭。行軍長史耿仁智也暗自松了一口氣,緩步出列,拱手領命。

眾將領知道最危險的時刻終於過去了,一個個臉色慢慢恢覆了正常。史思明撇了撇嘴,繼續搖著頭冷笑,“一群廢物,老子不親力親為,就連一場好覺都睡不得!等老子哪天一覺睡過去醒不來,看爾等怎麽辦?等著向唐軍投降麽?那隴右李家,什麽時候善待過屈膝投降者?!”

這話,問得極其到位?特別對於土生土長的河北將領而言,誰都聽說過,當年竇建德投降李家之後,李唐派來的“劫收”大員,是怎麽對付劉黑闥、曹湛、高雅賢等人的。雖然那場屠戮已經過去了一百三十餘年,但當時“豆香李苦”之民諺,卻在河北民間牢牢地紮下了根。

想到民間眾口相傳的那些故事,將佐們誰也不敢擡頭。史思明嘆了口氣,又繼續補充:“我等皆為安公一手提拔。安公如今已經在洛陽稱帝,‘清君側’的旗號也已經徹底成了幌子。你我此刻即便想回頭,也不可能了。所以,還是把心思放專一些,想想如何穩固河北,讓大軍後路無憂才是正經。若是安公能順利拿下長安,你我少不得都是開國元勳。若是安公不幸失利,你我又保不住河北。縱以這天下之大,恐怕也難尋你我容身之所!!”

“元帥所言極是!”

“元帥聖明!”

眾文武心服口服,拱手稱頌。史思明輕輕點了點頭,笑著說道:“聖明不聖明就另說了。反正老子跟你們現在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。誰也甭想自己跑掉。昨夜還有誰的屬下戰死了?或是受了重傷?你們自己報上來吧,老子沒功夫一個個問了!耿長史,凡事昨夜戰死的將領,統統加官一級,給家裏發五十吊錢撫恤。受傷的加兩級,發三十吊。小兵無論死的還是傷的,每人五吊!”

“謝大帥恩典!”眾將齊齊拱手,因為部分糧草被焚而受挫的士氣,登時又高出一大截。行軍長史耿仁智想了想,低聲回稟,“大帥仁德,屬下這就安排人手去撫恤士卒。不過,眼下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情……”

“追殺姓顏的麽?老子沒那個閑功夫?!你幫我寫個告示,四下張貼。就說他兒子,顏家小狗被我活捉了。如果他不主動出來領死的話,老子就把他兒子綁在木樁上,每天割一塊肉下來,慢慢折磨。看他是要自己的命,還是要兒子的小命!”

“大帥這個辦法不錯!”耿仁智笑了笑,低聲稱頌,“那顏杲卿素有仁者之名,看著兒子被活剮了卻不肯救,偽君子名聲算是坐實了。不過,據屬下觀察,那顏杲卿好像昨夜沒有趁亂逃走。他的太守旗,眼下還插在常山城的敵樓上!”

“沒逃走?那廝等著受死麽?”史思明大吃一驚,皺著眉頭,驚詫地追問。“剛才你怎麽不告訴我?”

耿仁智笑了笑,不肯直接回應。史思明知道是自己的火爆脾氣導致眾人噤若寒蟬,也訕訕地笑了笑,四下拱手,“史某剛才被氣糊塗了,諸位請多多擔待。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,史某其實不會真的拿大夥怎麽樣!”

眾將又怎能真的揪住主帥的錯誤不放,只有笑著拱手,口稱不敢。史思明火氣漸消,心思也慢慢清楚起來,“那顏杲卿,那顏杲卿,倒是條漢子。不枉老子當年那麽看重他!百姓一走,他守起城來,便再無後顧之憂了。即使戰到最後一人,待老子破了城,也只能殺他一顆腦袋,倒也成全了他的忠義之名!!”

“大帥分析得極是!”耿仁智笑著點頭,“他若是帶著百姓逃走,就難免被我軍追上。屆時逃也不是,戰也不是,未免難做。而只讓屬下護著百姓突圍,則省卻了一番麻煩。只要他的旗號還插在常山城中,我等便沒必要跟幾個平頭奴子為難!”

“想得美!”史思明撇嘴,“老子偏偏不如他所願,周擎聽令,你帶著五千騎兵,搜索周圍一百裏,把遇到的男女老幼,全給老子抓回來!”

周擎是他麾下第一愛將,智勇雙全。平素用了極順手的,此刻,卻遲遲不肯上前接令。而是後退了數步,雙膝跪倒,“大帥三思,這樣做,恐怕會正中了那顏老賊的奸計!”

“奸計?”史思明不解,臉上登時又堆滿了陰雲,“你別亂說話。還能有什麽詭計?幾個手無寸鐵的平頭奴子,還能掀起什麽風浪不成?”

“大帥剛才說過,這河北,可是大燕國的基業所在!”周擎作戰勇猛,膽子也非常大。明知史思明已經到了發作的邊緣,反而更要直言進諫,“把百姓再抓回來,只會壞了您的名頭。對姓顏的老賊絲毫無損。事後,若是有人在陛下面前進讒,大帥您……”

“嗯,嗯,你,沒想到你小子還有這番見識?!”史思明被頂得直喘粗氣,心思卻轉得飛快。安祿山沒稱帝之前,自然不會在乎什麽名聲。而此刻既然做了大燕國的皇帝,年號聖武,自然要弄些門面花樣出來給人看。自己若是再向先前那樣,為了震懾周邊郡縣而亂殺無辜的話,萬一安祿山想落個好名聲,又想趁機收自己手中兵權……

只是這番算計,無論如何不能公然宣之於口。史思明想了想,不怒反笑,“若是老夫麾下將士人人像你,天下何愁不定?算了,算那些平頭奴子有福,老夫就不追究他們‘從賊’之罪了。不過這常山城……”

“末將願意親自領兵攻城!”周擎非常感謝史思明肯接納自己的諫言,主動請纓。“大帥先前圍著此城不急於攻下,只是為了給顏老賊一個悔過自新的機會。既然他決意死戰到底,末將願替大帥將他的頭拎過來!”

“末將願意與周將軍同往!”

“末將願意同往!”

被昨夜的襲擊弄得手忙腳亂,眾將都覺得面上無光,因此個個主動要求帶隊雪恥。史思明見士氣尚還可用,便準備點頭答允。正在此刻,行軍長史耿仁智卻輕輕咳嗽了一聲,笑著道,“其實也不必那麽急著攻城。煮熟的鴨子,不怕它長了翅膀飛走。屬下這裏有一計,如果僥幸能成功的話,肯定讓顏老賊戰守兩難?”

“說來聽聽?”史思明對這個狡詐多端的長史一向器重,把目光轉過去,笑著吩咐。

“是,大帥!”耿仁智再度拱手,下巴微微上翹,滿臉自得,“屬下聽聞,那顏家小賊,平素一向與少將軍交好。如今他力盡被我軍所擒,而少將軍的駐地,距離此處也只有半日路程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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